Wednesday, August 26, 2009

上海方言

上海在开埠之后,上海方言就断断续续受到英语的影响,衍生出了洋泾浜英语。洋泾浜,是上海一条已经消失的河流。长约2公里,宽不足20米,自西向东流入黄浦江。其所在位置即今延安东路外滩至西藏中路段。19世纪中叶英法租界陆续开辟后,就以这条小河作为两租界的界河,英租界在河北岸,法租界在河南岸。这里于是也就成了上海方言与英语的语言交汇点,而在这条臭水浜两边瞎混的人讲起话来老是夹七夹八地英语上海话同时开腔,幽默的上海人就把喜欢讲这种“三明治”语言的人戏称为“洋泾浜”。

在这个过程中,英语的一些单词就直接进入了上海方言,并影响到了早期中国英语的汉译音。比如,“先生”早期的译音是“密斯脱”,而不是“密斯特”,就因为上海话的“脱”读“特”音。又如水泥叫水门汀,用国语是怎么也读不出水泥的英语发音的,一用上海话,就非常接近英语的cement了。席梦思是上海人把名牌床垫的牌子Simmons 作为这类西式床垫的统称。到今天,上海乃至全国, 知道席梦思是床垫的多,而知道mattress是床垫的少。还有“沙发”一词,也只有用上海话来说才最最接近英语发音。想学上海话吗?把 SOFA念准了,上海话也八九不离十啦.

“盎三” 来自英语的“on sale”,原意是大甩卖。但是,如果一个上海小姑娘带着不屑的口气说:“格个宁老盎三的”(这个人很on-sale),那么就不是说这个人要被跳楼大甩卖了,而是说这个人阴险,贪了人家的便宜还装作为别人好,或者用烂货充作便宜货卖,总之就是心底坏而又心术不正。原来所谓的“on sale”就是把卖不出去的积压货,过时货或者蹩脚货,装作可怜兮兮地标上一个大跌价,哄人来买。依此类推到做人的德行,“盎三”就变成贬斥一个人做人鬼祟猫腻,还要充好人的俚语。同时上海人还会讲“这记事体有点搞得太盎三了”,用盎三来表示一种事情的尴尬,不顺。其实也是体现了上海人对生意经的一种观察。试想,生意做得好,就不必装可怜搞“盎三”,只有搞僵了,才会不得不去搞“盎三”。所以,搞昂三了,在上海人的眼中也就是搞僵了。由此种早期上海人对于on sale的商业行为的观察而积淀出来的上海方言,就是上海人在消化英语时典型的“自说自话”。

“混腔司”。英语中有一个词,叫“take a chance”,一种意思就是图侥幸,钻空子。上海人觉得“take”不够表达这种意思,就改为“混”,好贴切,真有点觉得英国人应该跟牢上海人学英语。上海看到某人做事不踏实,只想凭侥幸混日迹,或者想从自己这里钻空子得到非分的好处,就会气不打一处来地说:“又来混腔司了,侬想混啥格腔司啦?”英语只会说“don't take a chance!”上海人不仅把take活用翻译成“混”,还在中间加上“啥格”,这样,一句“混啥格腔司”就活脱脱地比过了英语的“don't take a chance,”充满了生气,很能表达出来说话人的心情,真有点 佩服早期的洋泾浜老乡。

“撮克”,一般认为就是促狭,但也很可能来自洋泾浜英语“trick”。这个单词的意思是:骗局,诡计,恶作剧,与促狭的意思相通。上海人爱讲的“刁钻撮克”,有可能来自洋泾浜英语上海话“刁钻trick”,虽然撮克的意思应该更贴近与英语“tricky”。

“泰拜”。上海人说什么事或什么人糟糕或不好,经常会说“格个人泰拜勿啦”,“格记伊忒泰拜了”。如果用当年不列颠腔来说英语“too bad”,上海话的“泰拜”就非常接近了,所以“泰拜”应该是洋泾浜英语的“too bad”,意思就是“太坏”。

“煞根”。上海人喜欢说“煞根”,用来表示一种极致的感受,比如“这顿饭吃得煞根了”。意思是这顿饭吃得爽!就是要表示一种极致,一种“绝”,绝到了惊人,骇人。这个煞根,应该也是来自洋泾浜英语Shocking。Shocking的不列颠腔与“煞根”是很接近的,不同于美国腔。再往后,煞根就变成一个因语境而不同的表示极致的词。比如,煞根价,是表示便宜到煞根的价格,便宜透了,实际它的原意应该是shocking的原意,骇人,便宜到骇人,不就是便宜透了吗?不懂洋泾浜的人借用了煞根,就跟其他外来语一样,会把煞根从当中劈开,说出更加惊人,更加煞根的闲话来:“要么勿做,要做就做到煞到伊格根!”

十三点。上海女人骂人,特别是两个上海女人对骂,经常会听到她们互相恶骂对方“十三点”。十三点是上海人专门用来骂女人的,当然在某种特定的场合,十三点也可以用来骂男人,但一定是因为这个男人有点娘娘腔,或者在男女之间,这个男人不像男人。十三点不同于北京人的二百五,是专门用于女人的骂词。比较“正宗”的“十三点”用法是可以与另一个词互换的:交际花。而“十三点”是由英语的 society一词演变而来。开埠之初的上海,传统的上海女人是看不惯那些在交际界(society) 混的女人。洋泾浜英语把这些女人混迹的地方称为“society”,对于需要一个译音的大多数不懂洋泾浜的人来讲,上海话里的“十三点”就很贴近了,又好记。因为洋泾浜英语是自说自话的,所以善于搞点幽默的上海人就把这种交际界的译音干脆作为在其中混迹的女人的代称。十三点由此也就慢慢地变成了骂女人的专用词。往后,上海人就渐渐地淡忘了十三点的本来意思,会把十三与点分开,简化地骂:“十三勿啦?”干脆省略去了“点”。在今天,十三作为一个专门攻击女人的名词,已经远远离开了它的原来的本意。任何被讨厌的女人都可能被骂成“十三”,曰“老十三”,“小十三”云云。

“刮老三”。可能来自洋泾浜英语“grocery”。杂货在上海早期都是露天摆摊,什么东西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刮老三本意应该是来自这种没遮没拦的杂货铺。后来,上海人就把这种露天摆摊的语言情景转用到生活的其他方面,诸如私密曝光,案发等等,都会说“刮老三”了,意思无异于说像摆露天杂货铺一样让人们都知道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而对于那些守不住秘密的人就会幽默地称他们为“刮老三模子”,以后,刮老三被简化成刮三,刮老三模子,就会被简化叫成“刮三模子”。再下来,连那些不好看的东西都会变成“刮三”,比如“伊格张面孔刮三伐啦?”(她的那张脸刮三不啦)实际是等于说这个女人的脸像恐龙,露在大街上,有碍市容。看来洋泾浜有时还真的蛮“撮克”的。

“泼斯”。应该就是POSE。英文的“泼斯”的意思不必多讲了。但上海人会把那些自己看了不爽的人也用不屑一顾的口气称为“泼斯”,还会加上一个老或小,谓之“老泼斯”,或“小泼斯”,没有老小,就轻蔑地叫为“伊格只泼斯”。大概从前人们拍照都会说一句“摆一只泼斯”之类的洋泾浜。旁边的人本来看了眼红,听了不爽,还会竟被那些个摆泼斯的叫住,等到摆了泼斯之后才能过去。心里就红的绿的酸的泛起来,如果再加上那摆泼斯的面如东施,身如油桶,只觉得市容被侵犯。那就把全部的不爽归结到一个字:“烦”!泼斯很烦。久而久之,这样的语境产生的烦,就使得泼斯从单独的拍照,扩展到处事待人的用语,凡是叫人心烦的人都是泼斯了。所以,上海人口中的老泼斯,小泼斯,不是明星的POSE,而是叫人厌烦至极的主儿。有意思的是,现在POSE已经重新登陆上海人的口语,带着海龟的本义,但是,一般的上海口语还会保留着泼斯的洋泾浜传统,如果有幸听到那些老上海的媳妇恶狠狠攻击阿婆说:“伊格只老泼斯烦煞了!”千万不要以为她阿婆是明星摆POSE,而是因为婆媳关系紧张使这个恶狠狠的媳妇烦透了。

别的还有不少,罗列如下,就不一一说明了,有兴趣的朋友作为回家作业吧:

蹩脚:BILGE; 大兴:DASHY;瘪三:BEG SIR;拉三:LASSIE;嘎三壶:GOSSIP;赤佬:“CHEAT”和中文“佬”的混生词语;小开:小KITE;门槛精:MONKEY精;戆大:GANDER;嗲:DEAR;退灶私:退JUICE;接(划)灵子:接LEADS;扎台型:(衣)着DASHING;窝塞:WORSE;噱头:SHIT;邋遢:LITTER;拉司卡:LAST CAR; 开司米: KASHMIR;司拨灵锁:SPRING;罗宋: RUSSIAN;如“罗宋牌”;麦克风:MICROPHONE;拨落头: PLUG;斯达特:STARTER,等等。

罗罗嗦嗦一大堆上海话说得我自己都烦了,您也一定看烦了,怎的,要砸砖了?谁怕谁呀!“今朝吾就立了个达,侬旁旁吾四四看呶。勿要看侬模子嘎大,如果港侬只赤佬把吾撒了火气上来吾乃块砖头刮死侬!”(今天我就站这里了,你有本事动我试试。别看你个子大,逼急了老子拿砖头砸死你!)这不,同一句中国话用不同方言说出来都别有洞天。各位父老乡亲都用自己的母语念念,笑死不偿命:

北京话:“今儿爷就站这儿了,你丫动我一试试。别看你丫个儿不小,逼急了老子拿板砖骇你丫挺的!” 
天津话:“近儿我揍赞借害儿了,你动我一四四,甭看泥葛大,必急了我自接那钻头拍泥脑袋!” 
山东话:“今日老子窝就站遮泥,泥赶招呼窝时时,甭看泥掌地镐,惹毛撩窝拿块半头专横你头上!” 
东北话:“今儿你大爷我就赞介儿,你妈地动我下四四,别你妈看你个儿不小,能(四声)急了我拿砖头儿呼死你!” 
重庆话:“今天老子豆站勒点老,你崽儿动动老子看。莫以为你狗日的长得登毒,把老子惹毛了,老子一砖头给你狗日的汗倒脑壳上来!” 
苏北话:“跟恩自恩就站在,你同恩望额子,望你长额这么大,急起来恩拿尊头含桑你!” 
杭州话:“根召老子就是站了个德得,界各讨啦?你个落二看老子不惯啊?你倒棒棒老子试试看闹!你混充魁头陡闹?弄了老子戳起来么照样一砖头镶到你头高头!” 
温州话:“恩啊爸饶给尼门墙,尼圆胆动恩见见次,灰次尼个子逼恩大,抓难过起恩啊爸饶轴专阔尼gi头!” 
宁波话:“接吗我巨烈了给低,no四四绑绑我ken,猫看no桑得强豆,犯的我吼了,捞快钻头怎杀!” 
安徽话:“老子今厅就站地块了,你你有种就搞老子阿,别看你骨子高,搞狠了老子一柱头砸辟带你!” 
湖北话:“激日老子就站倒在这块,你动老子试哈子看,不要以为你有蛮大国块头,把老子逼急了老子捡块砖头擂死你地!” , 
湖南话:“小化生子,今天老子就立打国里大,你等我试哈看罗,莫看你胚子逮,搞得老子发宝一窑娟骂死你地!” 
广东话:“今日我就企系呢度,你郁吓我试吓梯。唔好梯你甘大个,逼急唑我就直接摞块砖拍你个头!” 

这方言一说,各地人的个性就鲜明起来,一个个活龙活现,风格迥异。不过,说上海话的人只有两种:上海男人和上海女人。那个台湾老女人龙应台的一句“啊!上海男人”着实让所有的上海男人好几年都抬不起头来。不过呢,青菜萝卜各人喜欢,上海老婆没有嫌弃上海男人,上海的光棍也并不比别的地方多,这不就成了吗?你管上海男人洗不洗女人的内裤,只要洗的不是别人老婆的,你管得着吗?(如今就是洗了你也照样管不着!)听说上海男人在某些地方还颇为抢手呢!

至于上海女人,那就一言难尽了,别的地方的女人咱没有太多的发言权,上海女人概括起来也就两个字:“嗲” 和“作”。“作”很难言表,有待以后咱写一篇博士论文。请看“嗲”:

傍晚,外滩:张先生拉着女朋友的手:“我请侬吃饭!”女友眼睛一斜笑得很嗲:“随便侬呀。”张先生讲:“格么,肯德基好伐?”女朋友又是嗲溜溜地一笑:“侬老幽默格。”张先生被伊笑得来心里一跳一跳:“听说大剧院下头新开的马克西姆蛮灵格……”女朋友再一笑:“随便呀,我是不挑呃。”坐在马克西姆里厢,虽然张先生面孔有点发青,手心有点发汗,脚底有点发软,但是他有一个梦想:女朋友的身材很窈窕,张先生望伊吃不落多少东西。菜单过来后,嗲妹妹可爱地皱皱眉:“真触气(讨厌),人家来减肥呀,我只要一杯冰水……”张先生心里暖乎乎的,眼泪水差点落了下来。

“嗲”是“好”的同义语,体现出上海姑娘的教养,包括了一个女人的娇媚、温柔、情趣、谈吐等,是一种特有的魅力。恋爱中的上海姑娘尤擅于此,既要显示自己超凡气质,但在关键时刻又与人为善,给对方留面子,上海姑娘的这种“嗲”令多少男士柔肠寸断,怜爱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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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迁,上海人氏,八一年来美国,八三年硕士毕业于旧金山艺术学院。画油画,做雕塑。曾在欧洲游历多年,卖画聊以维生。九十年代写小说,为数众多的中、短篇小说、散文及诗歌等发表在北美主要出版媒体上。现住加州柏克莱,修身养性兼闭门造车。

我这个人就是不长记性,为上海话说了几次公道话就被砸得伤痕累累,但是一提起上海话还是意犹未尽,虽然我是谈恋爱时才正儿八经地学起了上海话。

上海话是苏州话、宁波话等几种代表性吴语的混合体。苏州话太软,宁波话太硬,上海话则不弱不硬,恰到好处,加之上海地区经济发达,沪语使用人数众多,所以是最具代表性的吴语。上海话既能让嗲妹妹说得千回百转,也能让精明的老板娘说得斩钉截铁,落地有声。

不要以为说上海话的男人都是娘娘腔,当今体坛豪杰刘翔和姚明,哪个不是虎虎有生气地用上海话向家乡人民问好?80年代后的新人类可能都不知道,中国的第一个田径世界冠军是谁?上海好男儿——朱建华!至于全国各地说上海话的专家学者就更是不胜枚举了。

上海话对上海人来说是根,是魂,更是一种内在的信仰。难怪那种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自信是一种不会改变的骄傲。

作为吴语的代表,上海话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吴语是一种高雅的文化语言,官话则仅是一种政治语言。

语言做为文化的载体,其价值往往体现在文学的繁荣程度上。以近代而言,从冯梦龙的《山歌》,到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再到现代的一大批海派作家,吴语的文化价值尽显无疑,现在普通话中的常用词如“尴尬”、“煞有介事”、“龌龊”、“惬意”等等,甚至连佳句如“月亮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都来自江浙一带的吴语。我们今天使用的大量成语来自冯梦龙修订的《东周列国志》,而当时不带入声调的北方话还没完全形成。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吴语是中国文化价值最高的方言。

和上海话有较多相同音素和发音习惯的法语在欧洲是被认为有很高地位的贵族语言。法国人认为法语开口小,轻巧是贵族语言的特征,这也是上海话特征。

可惜的是,一场推广普通话运动走入了极端,“人人会说普通话”的推普目标,变成了“人人只说普通话”,使得当今的上海儿童都不会说上海话了。其实,我们的学生负担已经够重了,何必再要他们花时间死板地记住哪个字翘舌,哪个字不翘舌,哪个是前鼻音,哪个是后鼻音呢?语言的发展应该顺应经济文化的发展,不应该是由一纸公文通令全国,这样的做法是否极左了一点?

语言是工具,吴语也不是“四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吴语的灭亡势必导致昆曲、评弹、越剧等艺术形式的灭亡。所以,限制上海话(方言)更不是对待文化发展的明智之举。

现在的普通话其实是满人鹦鹉学舌的汉语,所以“普通话”对汉语的发音、词汇、语法等方面都造成了一定的破坏。普通话让真正的汉语变成了古汉语,但是这种“古汉语”还是活生生地体现在许多方言中。

至于说推广普通话可以“促进经济、增加交流”,实在不敢苟同。广东、上海许多人只会说方言,北方许多人只会说接近普通话的当地话,哪里的经济更好些呢?可见经济是要靠体制、靠管理,而不是简单地统一语言就能了事的。

尽管如此,上海话还是常常被认为是小市民的语言,其实这是对吴语缺乏正确认识造成的误解。 比如:江浙人“黄、王”不分,平翘、前后鼻音不分,似乎同音字问题严重;其实吴语中结构最简单的上海话,单音素也有50个,普通话仅37个,粤语不足33个(但声调9个),普通话清浊声母不分,故“弟、帝”、“定、订”不分;舒促声调不分,故“一、衣”、“做、作”不分;“w、v”声母不分,故“万、腕”、“紊、稳”不分;以及“菜、蔡”不分等等。普通话的同音字问题并不比吴语好。

又如:上海话“烧饭”不合词法,北方话“打饭”更莫名其妙;上海话“瞎开心”让人看不懂,其实是“赫”误为“瞎”,北方话“气煞”愣说成“气死”,实乃言过其实。

又有人说吴语许多词汇不能写,其实绝大多数情况是我们不熟悉其写法。“浙江话不能入文”的说法实在有失偏颇。事实上,昆剧为百戏之祖,评弹乃明清小说的温床,吴语不仅可以写作,而且更是一种优美的文学语言。和粤语一样,沪语也有很多专用的汉字,比如“藏”作“囥”、“都”作“侪”、还有“甴曱”等只是几个常用的例子罢了。

当然,推广普通话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但是如果推普要以消灭方言为代价的话,不能不说是对中华文化的慢性自杀。普通话和吴语应该是瑜亮同生的。很难想象,只有京剧、没有昆曲、评弹,只有铁马钢河的《黄河》,没有杏花春雨的《梁祝》、《二泉映月》及暖气熏人的《阿西跳月》、《步步高》的中国是什么样。

普通话要推广,普通话同时也应该借鉴吴语加以改革。

首先,吴语是汉语中无以比拟的语音工具。唐玄奘选用吴音译注佛经,因为只有吴音才能译音准确。吴语有最完善的语音体系,且音素都较实用,上海话音素几乎每个都在常见外语中得到使用。而没短音、音素少、无浊音、大量音素除了说北方话以外几乎没什么用处(包括翘舌音等)的普通话,为外来词译音常是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译音也多不准确。常见的外语中,吴语对得上号的音素常比普通话、粤语等多一倍;法语三十五音标中,有三十余个和上海话中相应音素一致,普通话不及其半;日语片假名基本可以用吴语读准,北方话是万万不能的;英语等其它外语情况也大致如此。比如:“VCD”三字母,相当上海话“微西地”(visidi)‘西’是尖音,北京人多读为普通话的“微西地”‘西’是团音。

其次,吴语是学习汉语文学的工具。大量古诗词用普通话读不出韵脚、韵律,影响赏析。历史上中国北方长期沦为异族统治。北方游牧民族多学汉语,部分融入汉族。他们讲的汉语自然不太正宗。首先是入声丢失,“v”并入“w”,浊音音低,传不远,而入声音短,托不长,皆不方便在草原上远距离对话,所以北方游牧民族发不出这些音素,入主中原后学汉语时,也就没学好这些音。就好像今天的北方人讲英语时,常发不好短音和浊音,把“v”读成“w”。另外,由于他们发不出“fong”,“vong”等音节,“东、冬”韵的“风、凤”等就归入了“eng”韵;发不出“vi”,“微、维”等字就改为“wei”音。翘舌音也非古汉语固有音素,语音史上有古无舌上音之说,其出现在唐朝中期的北方,可能和先期融入汉族的南匈奴、东突厥等有关。北方话是吴、粤、闽、客、官五大方言中不规则变化最多的,有大量半字先生读法,可能和早期北方少数民族汉语水平不高有关。因此,今日北方话曾被章太炎先生称为“金元虏语”即满蒙人的异族语言。

唐宋诗词用吴语朗诵自然是圆润优美,即便是过去上海流行的童谣,现在读来也是那么温馨舒适:

1) 小三子, 拉车子, 一拉拉到陆家嘴。 拾着一包香瓜子, 炒炒一锅子, 吃吃一肚子, 拆拆一裤子, 到黄浦江边解裤子, 畀了红头阿三看见仔, 拖到巡捕行里罚角子。

2) 山里有只庙, 庙里有只缸, 缸里有只碗, 碗里有只蛋, 蛋里有个小和尚, 嗯呀嗯呀要吃绿豆汤。

3 山啷有只老虎, 老虎要吃人, 拿伊关垃笼子里。 笼子坏脱, 老虎逃脱, 逃到南京,逃到北京, 买包糖精, 摆垃水里浸一浸, 密西密西拉胡琴。

4) 啷啷啷,骑马到松江,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月亮亮,家家小囡出来白相相……

5) 本来要打千千万万记,现在辰光来不及,马马虎虎打十记,一、二、三、四……

6) 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蒲桃四斤壳。张家老伯伯垃拉坐,,问侬讨只小花狗。

7) 一歇哭,一歇笑,两只眼睛开大炮。一开开到城隍庙,城隍老爷哈哈笑。

8)赖学精,白相精,书包掼垃屋头顶,看见先生难为情!

9) 汤司令到, 机关枪扫, 热水瓶爆, 癞蛤巴跳。

10)我的一个臭屁, 震动了大地。 大地的人民, 拿起了武器, 赶走了美帝。

11) 同志们──捉牢伊——, 投机倒把贩卖洋山芋。

12)落雨了,打烊了,小八腊子开会了……”

百年童谣之最的《摇啊摇》,诞生与江浙乡镇中,流行与上海弄堂里,它有三个不同版本:

第一首: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糖一包,果一包,外婆买条鱼来烧。 头不熟,尾巴焦,盛在碗里吱吱叫,吃了肚里豁虎跳。 跳啊跳,一跳跳到卖鱼桥,宝宝乐得哈哈笑。

第二首: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请吃糖,请吃糕,糖啊糕啊莫吃饱。 少吃滋味多,多吃滋味少。

第三首: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我叫外婆洋泡泡,外婆骂我小赤佬!

现在的上海小赤佬啊,你们是否还能把上海话这艘破船继续摇下去呢?

偌大一个中国,就数上海这个地方奇怪:区区上百年的历史,可海派文化影响却不小;上海也没出过什么名人,可是上海人作为一个群体,却老是叫人津津乐道。于是一提起上海或上海人,就让不少人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或激动,或愤怒……
对于上海,习惯上有两种说法:对上海表示好感时,便称它为“大上海”;而要对上海表示不满时,则称它为“上海滩”。因为一提起“上海滩”,人们马上想到的便是流氓、阿飞、小开、妓女、殖民者、暴发户、青红帮。人们形成这种概念,不知是因为上海滩原本就是这类人物的世界,还是影视传媒的着意渲染所使然?大概两者兼而有之吧。
总之,上海滩的名声不太好。过去,上海被称为“十里洋场”(最早则被称为“十里夷场”)、“冒险家的乐园”,此外还有“东方魔都”、“千面女郎”、“洋场荡妇”、“鬼蜮世界”,以后又被称为“资产阶级的大染缸”,被看成革命和改造的对象。比起北京的“伟大的首都”、“红太阳升起的地方”,那名声可是差远去了。
上海昔日的辉煌,没有人记得了,什么春蕾牌上海牌手表,三五牌座钟,蝴蝶牌缝纫机,永久凤凰……;就是今天的给全中国人挣足了面子的刘翔姚明孙雯,也没有人提到他们都是上海人……
不过上海滩的恶名,倒是很有些历史渊源的。早在五四运动前后,陈独秀就一连发表四篇评论文章,力陈上海社会之丑恶、黑暗、肮脏(《独秀文存》);傅斯年则说上海臭气熏天,竟以模仿妓女为能事(《致新潮社》);后来周作人也说上海只有“买办流氓与妓女的文化”(《上海气》);钱钟书则用挖苦的口气说,如果上海也能产生艺术和文化,“正像说头脑以外的手或足或腰腹也会思想一样的可笑”(《猫》)。
既然上海滩的名声不太好,上海人也就跟着“触霉头”。余秋雨说:“全国有点离不开上海人,又都讨厌着上海人。”(《文化苦旅》)。“上海人”这个称谓,有时简直就是诸如小气、精明、算计、虚荣、市侩、不厚道、赶时髦、耍滑头、小心眼、难相处等等“毛病”的代名词。常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当人们议论某某人如何有着上述毛病极难相处时,就会有人总结性地发言说:“上海人嘛!”后面的话也就不言而喻,而听众也就释然。
上海人似乎天生就得有这些毛病,没有反倒不正常。你出类拔萃吧,人家说你高傲,目中无人;你头脑灵活吧,人家说是精明; 你居家过日子吧,人家说你窝囊,你彬彬有礼吧,人家说是娘娘腔……反正横竖上海人都不是人了。中国人之多,惟独上海人,是可以肆无忌惮任意加以嘲笑的一群,或者是特别值得笑话的一群。于是,关于上海人的笑话也是五花八门数不胜数。比方说,“上海的男人喝醪糟都上脸”啦,或“上海的女人买牙膏都要磅一磅,看看是买大支的合算,还是买小支的合算”啦等等。有一个小品节目中,一个北方籍的妻子就这样数落她的上海籍丈夫:“那么小一块蛋糕,我睡觉前他就在吃,等我一觉睡醒来,他还在吃。”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上海人的确有着上海人的特性,当然也有他们的缺点,可是这些缺点就像这一小块蛋糕一样,吃了一个世纪,现在还在吃!小百姓在吃,文化人也在吃,吃着吃着就一路吃到文学城的文化走廊来了。
网上争吵几句其实很自然,可有的网友喜欢上纲上线,那日某君吵着吵着就来了一个高屋建瓴的总结:都是上海人!文人相亲!
“文人相亲”倒是一句赞美的话,网上都是称兄道弟的,见了面,打个招呼,再自然不过了。中国人不都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再说了,“相亲”要比“相轻”好多了吧?
我反正好话坏话都当补药吃。这不昨天又有女网友说我尊重女性,算是个绅士,着实让我沾沾自喜了好一阵。绅士倒算不上,尊重妇女绝对要得。只是不知会不会又有人说这不够男子汉?
怎么样的人才能算作“男子汉”呢?
所谓的“男子汉”,我倒是见识过的。当初在大西北,有的家庭女性一律不允许上桌吃饭、全部猫在角落里扒拉几口;还有的“爷们”,常常一不顺心,反手就会给老婆一记耳光,轻的,也会朝着老婆大吼一声:“看我一巴掌把你给煽到屋顶上去!”。奇怪的是,有这种气魄的大老爷们一旦来到上海,只要找到了上海女朋友,大男人气概立刻踪迹全无,几乎全部变得俯首贴耳,上海女人于是“作”并可爱着。
都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但是在上海,这句话恐怕反过来讲更合适。有人总把龙应台的经典论文拿出来嘲笑上海男人,殊不知上海男人在上海女人那儿还很抢手呢!“买汰烧”是上海男人的专有名词,洗老婆内裤?人家老婆心里惬意得来,只要没洗到你老婆那里,就不要瞎三话四,搞七捻三了吧? 所以,自诩是“男子汉”的人,还是先学学怎么做个“男人”吧。
其实呢,不管是什么地方的人,都不要把问题无限放大。做人,塌塌实实的做好本份,该做什么做什么,该说什么说什么,对别人呢,不要管他从哪里来,而是看他做了什么,为什么做。中国人啊,做了几千的散沙还不够吗?非要等到外来的侵略者把刀架到脖子上才团结起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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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海回来之后,人家问起对上海的印象,还真理不清头绪,混混噩噩的一团,干脆以一篇 ‘ 混在上海 ’ 作答,各花入各眼,自己去咂摸其中三味罢了。

上海并没有什么自然景观,虽然在东海之滨,但又有几个市民观赏过海景?市郊的佘山只是一个土墩。小学生春游年年去龙华,龙华塔看都被看老了。

剩下的就是人文景观了,也许用 ‘ 人工景观 ’ 更合适点,上海房子造得连地皮都下沉,天际线却凌乱不堪。城市规划可以说是零,当地人骄傲地说上海快赶上东京纽约了,我看赶上马尼拉还差不多。

我诧异上海人变得这么没有想象力,虽然所有人都说上海人精明。精明在哪里?精明在他们会赶大潮流?精明在他们毫不犹豫地扒掉老弄堂造起火柴盒,然后把一个鸽子窝装修得美轮美奂?精明在挎的皮包是古地亚穿的西装是阿曼尼的?精明在铢锱必较,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在跨国公司上班的白领显然就是当代的 ‘ 高等华人 ’ ,以前叫买办,跑街,现在叫项目经理,营业代表。精神倒还是一致的,在公共场所掏出手机大声讨论九亿美元的一单生意,话毕频频转头看有多少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可惜上海人看惯了 ‘ 搞浆糊 ’ ,连头也不抬, ‘ 高等华人 ’ 若有所失了几分钟,手机一响,又声如洪钟地讨论下一单生意。

以前到上海,看到上海人的西装袖口商标还没折去,难道他们真忙得从服装店直接过来了?一问之下才知道是特为留着要人家看他穿的名牌,不禁掩口失笑。这次去好像见不到这种村相了,但上海人享受了好东西而不为人知,好像 ‘ 锦衣夜行 ’ ,真煞煞地心痒难熬,无论如何也要寻机会献宝一下。星巴克里一坐,手提电脑打开,眼光却不在屏幕上,转来转去看野眼。出去吃个便饭,也要带上大镜头的数码相机, ‘ 咔嚓 ’ 一声拍下满桌的杯盘狼藉。路边小摊上吃生煎馒头时不忘把红塔山香烟和金质打火机放在桌上,用手机大声约下一个饭局,旁观者拎拎清爽,本人是有身价的,吃生煎馒头只偶一为之,下一餐就到锦江饭店吃 ‘ 扑肥 ’ 去了。

讲起装修房子,上海人更是满口术语,把外来人听得一怔一怔的,房子有高层,低层,别墅,平面,复式。小区的环境,地铁的远近是必须考虑的。装修分为美国山庄式,欧陆风情式,明清复古式。弄到结果螺丝壳里的道场做出来都差不多。上海人为你不能欣赏他们的心血大为摇头,说,朋友帮帮忙,你去外国这么多年是吃素的?一点审美观念也不得。我笑笑,也不想和他们分辨,在上海是很难有诗意的居住的,绿色只有公园里才有,豆腐干似的一块,还要看季节,高楼上看出去的风景是灰茫茫的一片,触目所及的是对面楼里吊出来的晾衣服,长的是丝袜短的是裤衩,那就只好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折腾来折腾去了。

开车在上海是个特权,你在路口等红灯时可以看到司机瞥视的眼光写着 ‘ 高人一等 ’ ,你过马路动作慢点会招来一声吴侬软语: ‘ 寻死啊 ’ 。骂声来自驾 BMW 的时髦女郎,被骂的三脚两步跳到上街沿回骂: “ 赤那,一只鸡罢了,神气什么? ”

这骂人话就有点偏差;鸡也有鸡的道道,我就不敢在上海开车,先不说满地乱窜的自行车,见缝插针的行人可以激出你的心脏病来。交通规则应该有的吧,但没人遵守。到底是车让行人呢还是行人让车?到底如何换道?什么时候可以左转?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走?全看不懂。我几次坐计程车吓出一身冷汗;一辆大巴士贴身几英寸地挨着你,一甩屁股就挤了进来。老太太在疾驶的车阵中巍然屹立,眼看就要撞上了,老太太却轻移莲步,一闪一忽悠,车子就贴着擦了过去,简直像少林功夫那样壮观。

说也奇怪,这么一个交通混乱的城市倒没看到几件车祸,我想是归功于 ‘ 模糊逻辑 ’ 法则,在交通法规之外驾车人另有一套思路,本能地分辩出何是可行,何是不可行,什么时候能擦边而过,什么时候能无视来车而奋勇向前。这个就不是在驾驶学校学得来的,更不是我们这些假洋鬼子能一窥奥妙的。管你开了三十年或四十年的车,你不得不向上海驾车者脱帽致敬,对他们驾轻就熟,身手敏捷,路在险中求的大无畏精神佩服到五体投地。

以上讲了上海的衣,住,行。说到 ‘ 食 ’ ,我要收起讥讽的语气,用诚恐诚湟的态度来描述,否则就是对人类在饮食领域巨大的成就不敬。吃在上海不算执世界牛耳的话,排进前三名是没有问题的。纽约有那么多餐馆,但你有今晨从阳澄湖送来的大闸蟹麽?就算香港人吃的空运大闸蟹也没有上海人的道地,大闸蟹还在晕机呢,味道当然两样。

从外滩三号的顶级意大利餐厅到路边的馄饨摊子,上海真正体现了一种 ‘ 民以食为天 ’ 的精神大同。口袋里有几个铜板的,大可以一面享用意大利生火腿卷拉勺尼亚一面欣赏黄浦江景色,也可以花六七块人民币叫一碗滚烫的鸡鸭血汤,来上两客生煎馒头,看看小菜场人来人往的风光。想做生意人头一个动的脑筋就是做吃的,所以大大小小的饭店遍地开花。到夫妻老婆店里吃油豆腐线粉汤,到楼高七层的高级餐厅吃法国蜗牛,根据你皮夹子的厚薄,悉听尊便。上海人有时为到哪个饭店吃饭而头痛,高档饭店十只手指头肯定数不过来;苏浙会,小南国,美林阁,是新式本帮菜,张生记是吃杭州菜的,巴蜀人家做的改良四川菜上海人也能接受,功德林是吃素的,宝庆路复兴路那儿还有公馆私家菜。小吃有苏州面馆,淮杨点心,小绍兴鸡粥,想吃地道外国菜可以上衡山路啃正宗德国猪脚,到红房子吃罗宋大菜,可惜只生一张嘴巴,只有一个肚皮,人生就这点不足。

你不能连吃两顿饭,但饭后喝喝茶总是可以的吧,来来来,转角上就是优雅茶座,灯光朦胧,音乐低迴。茶资五十块一人,咖啡奶茶铁观音普洱黄山毛峰洞庭碧螺春,红茶绿茶黄茶黑茶水果茶,同时奉上瓜子蜜饯,开心果放屁豆,绿豆糕芝麻汤团,不贵不贵,孵茶馆店是上海人的老传统了,花钱消磨光阴,三两好友,说说股市行情,谈谈楼盘买卖,再嘀咕几句某相识包了个二奶,某名人竟敌不过七十老叟,在情场惨败。两三个时辰就不知不觉过去了。

半夜过后,在起身离座时觉得肚子又有空位了,于是相约一起去吃宵夜,以前只有云南路有夜市,现在到处都不愁找到过得去的夜宵店,锦江宾馆脚下就有一家,门口有挑担卖盗版 CD 的,挑了三张美国刚上市的新片,才花人民币二十大元,想象米高美公司福克斯高层主管看了吐血,再走进饭店就胃口大开,朋友早点好竹笙苦瓜,爆腌鳗鱼,冰镇芥蓝,香莴笋碧绿生翠,滚烫的菜泡饭里薄薄的一片火腿吊鲜味。上海人现在讲究清淡,夜宵也吃得百分之一百符合营养学。

请客吃饭是无日无之,感情也是在吃吃喝喝中建立起来的,男女勾搭要吃饭,买空卖空要吃饭,铺路搭桥要吃饭,升迁评级要吃饭,庆生迎送要吃饭,就是死了人一顿豆腐羹饭还是免不了的,生意还有个不好的吗?

上海真是吃的天堂,我敢拍胸脯保证,你们在报上写两篇吃喝文章骗稿费的家伙,如果没到上海混吃混喝两三个月,最好还是识相点免开尊口,什么京津小吃,台南小吃,云南小吃,广东乱吃,四川辣吃,东北胡吃,全是小儿科。你到了上海才知道什么叫 ‘ 吃无境止 ’ ,才知道 ‘ 吃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 ,才知道孔夫子说的 ‘ 割不正不食,时不正不食 ’ 是多么的可怜。

不过请客吃饭也不是人人消受得起的,我就做过一次 ‘ 阿莫林 ’ 。

事缘去参加艺术学院一个盛大的派对,派对办得出色,不但有教师作品,学生习作琳琅满目,当厅放一条长桌,桌上用锌盘盛放碧绿的萍果,桔红的番茄,生脆的黄瓜,还有开心果瓜子,咖啡茶水,到时还端出现蒸热气腾腾的鲜肉大包和香菇素菜包子,倒真是别开生面。我塞下去三个包子,心想晚饭也算吃得舒服。哪知这仅是热身,系主任宣布请宾客们去小酌叙谊。我受制于交通工具,心想小酌也不妨,就跟了众人去了。

到了一个叫 ‘ 大浪淘沙 ’ 的地方,正门只得用 ‘ 金碧辉煌 ’ 来形容,比我去过的埃及国立博物馆还要雄伟,门前车水马龙,指挥停车的门僮忙得喉咙都哑了。一进门,发给你一条手链,先把你的鞋袜收起来。然后驱入更衣室,服务生催促你脱光,想想看,我那些朋友都是几十年没见面了,一旦碰头马上来个 ‘ 裸呈相对 ’ ,不但面子下不来,心态也弄得极不自在。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如今,脱也得脱,不脱也得脱,牙一咬,牺牲色相也就这一回,脱光了飞快地蹿进浴堂就是了。

浴室奇大无比,泡澡的大池子人头幢幢,雾气蒸腾。另有擦背的,捏筋的,修脚的,递热毛巾的,管拖鞋的,我冲了个淋浴出来,被让着换上一套大花衫裤,从另一个门上到二楼吃饭。

到餐厅一望,所有艺术学院风度翩翩的教授,落拓不堪的艺术家,全换上小丑般的大花衫裤,像马戏团里逃出来的一样。男男女女混坐吃 ‘ 扑肥 ’ ,菜式之杂是我之仅见,有日本鱼生,韩国泡菜,西洋牛排,法国牡蛎,广东牛杂,杭州蒸鱼,上海炒素,东北炖菜。跟邻座一个头顶冒烟,面色绯红的食客搭讪,赫然发现此公是中国最有影响的雕塑家,只是这种见面方式不免滑稽。

吃完 ‘ 扑肥 ’ 又上包房,包房里大屏幕电视,卡拉 OK ,电脑上网,自动麻将桌应有就有,众人如鱼得水,扯起话筒,摆开方城,只剩我一个手脚无处放。上了个网,就向大家告辞,众人客客气气,脸上一副看乡巴佬的微妙表情。好吧,好吧,我认了,大家玩好,乡巴佬先走一步了。

你不承认自己是乡巴佬还真不行,哪管你是出生在上海市中心,查祖宗八代都没问题,上海话讲得比别人正宗,不带江北口音。如果你融不进上海人的日常圈子,体会不了他们的轻重缓急,跟不上他们的思维方式。不能和他们同欢乐共享受,不懂得往脸上贴金的海派风格,该现的时候不现,该拎清的时候拎不清,该搞浆糊的时候搞不过人家。那么,上海人就不会认同你是上海人,最多鼻子眼儿哼一句: “ 作孽,外国待久了,人戆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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